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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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谁?”
  
  “你是谁?”
  
  “你是谁!”
  
  “先别管我是谁,请市长亲自接电话。”
  
  “我就是……”
  
  “那好。我只问您一句话——您打算如何?”
  
  “我不明白……”
  
  “别来这套。你明白。”
  
  “你怎么知道我家里的电话?!”
  
  “这一点当然能告诉您。您还没有回答我呢。”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并不重要。您可以认为我是张三、李四、王五、姚六……随您的便。可以认为我是正人君子,也可以认为我是市井无赖……”
  
  “我拒绝回答!”
  
  “那么我提醒您,别忘了《国际歌》中是怎么唱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这一次我们要靠我们自己……”
  
  “听着,你休想威胁我!”
  
  他啪地放下电话,不由得扭身看看妻子。她睡得很酣沉,不像容易醒来的样子。拿起手表瞧瞧,快八点了。却不想起床。觉得头脑昏晕,似乎接着睡到天黑才会好些。
  
  匿名者打来的电话使他怒火中烧,异常愤慨。
  
  双层窗帘将阳光遮得严严实实。他希望不是早晨而是夜晚。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他真不愿离开家。不愿离开这宁静的大院。此刻它寂然无声而又安全。即使昨夜守卫它的那些人已经撤走了,也会有另一些人继续担负起在白天守卫它的任务。他对这一点丝毫也不怀疑,他甚至有些怕离开家离开这寂然无声而又安全的大院,怕见到城市里许许多多“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的人们……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自己的妻子也不再是能够给予自己心理安抚和情感慰藉的人了!她一旦醒来之后还会像以往一样毫无代价地爱他并慷慨地向他奉献体贴和温柔吗?目前,不,正是在此时此刻,他太需要这些了!甚至,在他的渴望之中,这些不一定非得是来自于她的,无论来自任何一个不使他讨厌的女人,都是他绝不会逆反而且肯定非常感激的。哪怕一个一无所知完全陌生的女人!
  
  他同样怕她醒来。不,更怕她醒来。她一旦醒来还会对他讲关于她是吸血鬼家族成员以及被强奸之类的种种疯话吗?还会赤身裸体躲在壁橱里不出来吗?还需他像用食物吸引小猫儿或小狗儿一样将她诱惑出来吗?还需他用溶解了六片安眠药的干白葡萄酒对她施展“阴谋”吗?还需他以别的方式陪她做另一种“游戏”吗?一天晚上一种游戏?他不是电视台少儿节目部的主持人啊!离开家他将面对“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的市民公众,回到家里他必哄着伴着精神失常的妻子。总之都得具有正视现实的充分的勇气,也都得讲究策略和善于应付的技巧。而他既无这两方面的先天的继承,也从没有经过后天的培养和训练。当上市长后所积累所总结的一点儿根本算不上经验的经验,应付官场的党同伐异争权夺势钩心斗角还马马虎虎,并且有时候他一向认为不必过于认真。平息小小风波处理寻常事件劝导一般性公众情绪也还算果断还算雷厉风行还算兼顾不失考虑周全行为得当。但用以应付目前家里的和外面的情况,他已感到没有信心乱了方寸;他觉得他成了一个进退维谷被剥夺了选择权利的人。一位这样的对命运之挑战迎战难不迎战也难的市长,真是自摘涩果自己吃!事到如今悔已迟!
  
  他不由得朝壁橱望了一眼——妻子还可以躲到壁橱里去。而他无处可躲。躲到哪儿也会被寻找到被推到公众面前。除非他也疯了。而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若真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时,可能会自杀,却怎么也不会疯。他是了解自己的。如果反过来,疯了的是他这位市长,而不是他的妻子,也许倒不失为幸事。对他自己是幸事。他相信自己就是疯了,也肯定属于所谓“文疯子”一类,而不太会是个“武疯子”。也不会像妻子一样以赤身裸体为疯子的良好感觉。他很可能会终日躲在壁橱里饿了吃困了睡醒了看金庸的梁羽生的武侠小说。偶尔离开壁橱在房间内或院子里走走,就好比一条老狗在窝里趴腻了钻出狗窝遛遛腿伸伸腰身。这对于他的妻子固然也是大的不幸。但与她相比,疯了的自己肯定好应付得多。而对于那些“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的公众,却是非常值得他们高兴的。这一次他们要靠他们自己,那就随他们的便吧!市长疯了,他们岂不是正好称心如意了吗?他们究竟要靠他们自己干什么呢?能干什么呢?他们究竟有多少人呢?全市人的一半?三分之二?总不至于百分之百吧?这座浮城一和日本靠拢,就都冲上陆地刷盘子?全日本也没有那么多餐馆啊!会或半会不会日语的人,全市也不过二百来个呀!不会日语,想刷盘子日本人也未见得雇用呀!果真三分之二或四分之三的人都一去不返,他想那么甚至也是这座城市的幸事了!它的住房问题会大大缓解。它的就业问题会大大缓解。它的交通水电煤气等等一系列问题都会大大缓解。还有儿童入托问题、中小学教育问题、大学生毕业分配问题、医院少电影院少的问题、娱乐场所少的问题、理发店少的问题、浴池少的问题、厕所少的问题、派出所也少的问题……那他倒想竭诚地当一位好市长好公仆了!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接着大概就要“趁热打铁才能成功”了!倘若他们真的认为“这是最后的斗争”,只有“团结起来到明天”的话,那么他不疯,他们就会疯。莫如他自己疯。他情愿。但是不知怎样才能促使自己疯。虽然不知,却正被自己的想法深深感动。觉得自己大有舍生取义的崇高品格。取义于公众。取义于“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也许正在准备进行“最后的斗争”的公众。只有这样,才能变他个人的左右两难为他与公众双方的两全其美呀!
  
  他正信马由缰地胡思乱想,电话铃又急促地响起来。他刚要抓起话筒,却缩回了手。他不想不愿意讨厌……不,其实更是怕再听到陌生人的陌生的语调在电话里问他“打算如何”之类!不管是威胁的口吻还是试探的口吻抑或关怀的友好的点拨的暗示的口吻!
  
  电话响个不停。
  
  他又看看妻子,唯恐她被电话吵醒,只好将话筒抓起来放到一旁。
  
  电话又微响了很久,终于安静下来。
  
  然而它刚刚安静,走廊里的电话接着响了。
  
  他执拗地任它响。
  
  “爸爸,爸爸!您的电话!找您有急事!这都几点了,这么不寻常的日子里,您还睡懒觉?别忘了您是一市之长,不像话呀!”
  
  女儿接了电话,在走廊里大声谴责他,并且重重地拍了几下卧室的门。
  
  他不得不穿上睡衣去接电话。
  
  女儿似乎起得挺早,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正在以阳台栏杆为扶手,做健美操。她下腰之际顺势瞧了他一眼,目光中带有讥笑的意味儿。仿佛说——别难为情,我知道您为什么起得这么晚!今天并非节假日,希望您能顾忌点儿家庭影响。
  
  “喂!”
  
  “听到你女儿刚才说的话了吗?”
  
  “你是……噢……你是刘……哇……”
  
  “十分感谢你想起了我的姓!但还想不起我的名字是不是?那就叫我‘刘’吧!听着,你今天应该首先到市立第二医院去。那里有十几名被烧伤的人……”
  
  “烧伤?昨夜失火了?”
  
  “就算是失火吧!机场的飞机全部报销了!不必我多说你也应该明白,飞机当然不会自己起火。但是你一定要接受我的忠告——还是看成失火的好!你到医院是去慰问被烧伤的人。而不是去审问纵火者……”
  
  “我接受你的忠告。审问纵火者不是我的事,而是司法部门的事。”
  
  他在心里骂了一句他妈的。同时想——他前脚离开医院,也许司法部门后脚就会赶到,不知那些被烧伤的人会作何感想?有时红脸会比白脸显得既虚伪又卑鄙。但他还是更愿意扮演红脸的角色。如果他只能在红脸和白脸之间选择的话。
  
  “我是否需要带上几束鲜花?”
  
  尽管佯装不耻下问的咨询的口吻,却连自己听来,语调也是恶狠狠的。
  
  “你能买得到的话,带上几束当然更好啦。”对方反唇相讥,随后又说,“你应通知司法部门,对机场的失火事件,不得进行任何方式的追究!”
  
  分明已不是忠告,而是警告了。
  
  “连你也开始威胁我了吗?”
  
  “随你怎么理解!另外,公安局夜里从机场逮捕了一百余人……”
  
  “为什么逮捕那么多人?这不等于火上浇油吗!”
  
  他打断对方的话,嚷叫起来。
  
  “对,我的市长同志!这当然等于火上浇油!不过说逮捕也不客观。是夜里聚集到机场的两千多人从电视中听了你的《告市民书》,在飞机已被烧毁之后,将他们捆绑起来,并且关入机场地下室的。公安局接到电话赶去将他们转移到了临时监狱性质的地方。目前公众的理性好比游戏场上的碰碰车。这一种游戏是以完全没有规则为唯一规则的……”
  
  “我明白了!”
  
  “你明不明白我的话毫无意义。我希望你能明白你自己应该怎样做。”
  
  “我明白的正是这一点。”
  
  “那么我也应该很知趣地挂上电话了吧?”
  
  “喂喂,刘……告诉我,我想见到你的时候,或者更坦白一点儿说,我迫切需要你的时候,哪去找你?”
  
  “……”
  
  “喂喂!谢谢你还在听着,快告诉我!……小芸!替我拿笔和纸来!”
  
  “你迫切需要我的时候,不必找我,我自会出现在你面前。”
  
  “喂喂!刘……”
  
  对方已将电话挂断了。
  
  女儿没听到他的吩咐,在阳台上倒立。
  
  他独自发了一会儿愣,匆忙地拨起电话来。
  
  “喂,我是市长,马上请你们局长接电话!……乔局长,认真听着——我要求你立刻将被你们从机场……转移去的一百余人全部释放!对,对,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是他们烧了飞机!现在不是我听你给我上法制常识课的时候。如果你不同意,我罢免你!我将要求警备部队方面接管公安局!就这样吧!”
  
  重重地放下电话,他又发了一会儿愣。虽然他在和公安局长通话时,明智地避免说出“逮捕”或“关押”之类敏感的词句,而企图用从秃顶那儿学来的“转移”二字揩去事件的严峻色彩,但公安局长对事件的态度和看法,却很是固执。对方认为秩序已经恢复。并且在进一步恢复。因而一切方面的机能也应更迅速地恢复,而不是放弃。
  
  放弃?妈的!
  
  他又在心里暗骂一句。他倒是极想放弃。可是他能放弃得了吗?对方以为他在放弃。而他明明是在行使!在他和对方刚才的通话过程中,明明他是矛,对方才是盾。对方却以为自己是矛,他是意在抵挡矛锋所向的盾。不过,站在对方的角度稍一思忖,他也确实是盾,抵挡的确实是对方握在手中准备全力一刺的矛。而他的盾同时又是矛,横斜里既抵挡着对方的矛,亦不容对方抵挡地盛气凌人地刺向了对方。也难怪对方的话中含有抗议的成分……
  
  他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过于简单化,不够冷静,没有把利害关系耐心地讲清楚。但他自己本来就半清楚不清楚的!而且他通话时忽觉心动过速,头疼欲裂。撑着摆放电话的小桌的桌角,才坚持说完。
  
  这会儿,他不仅是在发愣,也是在发晕。
  
  “爸爸,爸爸!”女儿叫他。
  
  他迈着蹒跚的步子,缓慢地走到阳台上。他觉得胸口异常憋闷,嘴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大张着。即使女儿不叫他,他也想赶快到阳台上,饥牛饮水那样呼吸一阵室外的新鲜空气……
  
  感谢上帝!一夜之间,城市昨天被污染得令人极其难忍的空气,似乎过滤了一遍,变得那么清新沁爽!出乎意料的清新沁爽!
  
  “爸爸你看!”
  
  正在练倒立的女儿,一张因充血涨红的脸自下而上望着他。
  
  “看什么?”
  
  他以为女儿是叫他看她的倒立本领。而这使他只看了她一眼就立刻又感到一阵发晕。仿佛在倒立的是他自己,靠双脚而不是靠双手支持身体平衡的是女儿……
  
  他背依阳台扶栏,闭上了眼睛。
  
  “爸你怎么了?”
  
  “……”
  
  “你脸色不好!”
  
  “没什么……不过睡得太迟了……”
  
  “活该!这我可就不心疼你啦!老夫老妻的,少消耗点荷尔蒙不行吗?人类应该注意节能问题,每个人也应该注意节能问题……”
  
  “……”
  
  “你刚才跟谁通电话?够劲儿!把人家给镇住了吧?”
  
  女儿已落下身体。他觉察得出她正站在他对面,在想象中看见她向自己赞赏地竖起了大拇指。
  
  “爸爸,打起点儿精神来!刚才你说要罢免人家的时候,还虎气十足的嘛!怎么这会儿又变成了一只老病猫似的?你睁开眼睛。睁开眼睛!”
  
  他睁开了眼睛。
  
  “转过身去!”
  
  他转过身去。
  
  “看!我让你看的是那个!”
  
  在他正对面,一只绿色的大气球,一动不动高悬在明朗的天空上。坠着一条幅面很宽的红布。红布上,金黄色的仿宋体字分两行写的是——“市民们,行动起来!让我们的城市干干净净靠拢日本!”
  
  绿、红、金黄——三种鲜艳而美好的色彩,令人赏心悦目,使天空也变得生动活泼了!
  
  而他顿时联想到的,是他所司空见惯的“欢欢喜喜过新年”“高高兴兴迎国庆”之类吉祥标幡。在他看来,“日本”两个字,似乎比红布上其他所有的字都大,色彩更鲜艳,金光四射,灿烂辉煌!
  
  女儿扬起下巴,关怀地瞧着他,说出了一句日语。并且立刻对自己沾沾自喜得意洋洋地加以评论——“爸爸,我说的可是地地道道的东京日语呀!”
  
  由于曾和日本人频繁地接触,他也懂了几句日语,明白女儿说的大概是——“先生,您有何不妥?”
  
  望着它,他觉得一切都不妥。一切都更加不妥了。包括女儿。包括他自己,好像那气球,其实是一枚高悬在明朗天空上的原子弹。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它其实是什么,再无第二个人知道。再有,或者就是“刘”了吗?“刘”与他通电话之前也望见它了吗?对它,“刘”有什么足以使他心理松弛下来的解释吗?是自己太庸人自扰了吗?
  
  日本,日本!
  
  若它爆炸了,这座城市是否也会像当年日本的广岛和长崎一样?
  
  他暗暗命令自己——赶快离开家!赶快去做你应该做的事!因为你是市长啊!你什么也不做,你将对谁都无法交代。谁都有权指控你犯渎职罪!虽然他一点儿也不明确——除了到医院去慰问那十几个烧伤的人,他还应该具体地做些什么。写在红布上的两行金黄的大字,如同全体市民都在告诉他——你不必做什么。你跟我们一块儿到日本去就是了!
  
  “小芸,听着。”他将双手搭在女儿肩上,以一种充分信赖的目光注视着女儿,然而却尽量不动声色地说,“你妈妈,她夜里睡得比我还迟。一会儿她醒了的时候,你要给她煮一杯牛奶。记住,她刚一醒,你就要端给她。你要看着她喝下去。你能保证做到吗?”
  
  女儿摇摇头:“不。我不能。”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体贴母亲,这是一切好女儿都应该的嘛!”
  
  “因为我要去看看我的几位同学。还要和他们一块儿去看看我们老师。”
  
  女儿回答得平平静静,然而他听出了一丝不愿也不甘顺从的意味儿。
  
  “为什么?”
  
  他又无法理解了。他认为他已经把道理讲得明明白白。可是女儿似乎变得不懂道理,不,简直不可理喻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为什么了嘛!”
  
  女儿亦显出了对他无法理解的模样。
  
  “度过了我经历的最漫长的一天,我不知他们的死活,现在平安无事了,我当然要去……”
  
  “不许你去!你今天哪儿也不许去!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必须照我的话做!”
  
  他生气了。
  
  “我偏要去!”
  
  “你敢!”
  
  他的双手从她肩上猛地放下来。一只手放下来之后又举了起来,却僵在女儿头上,没有扇在女儿脸上。
  
  女儿乜斜着他那只手。
  
  “小芸,就算爸爸今天对你的请求行不行?”
  
  院墙外响起一阵欢呼之声——又一只大气球升上天空。也坠着一条幅面同样宽的布。色彩正相反,红气球绿布。布上的字却仍是金黄的。但不是中国字,是日本字。
  
  “那……那写的什么?”
  
  他指着求教于女儿。
  
  “不告诉你!”
  
  女儿眼泪汪汪的,和他闹别扭。
  
  “告诉我!”
  
  “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们来啦!”
  
  “胡说!”
  
  “信不信由你!”
  
  女儿一转身离开阳台。
  
  “你给我站住!”
  
  女儿像一名正在走着的士兵听到操练官从背后发出的“立定”口令一样,站住是站住了,然而不愿面对他。
  
  “小芸,爸爸的请求,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他缓和了口吻,语调变得相当可怜。
  
  “好——我照办就是啦!”
  
  女儿的勉强的回答分明是违心的。
  
  “好女儿,爸爸……”
  
  他既想对女儿隐瞒实情,又希望获得女儿更由衷些更多些的理解。他内心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对女儿诉说什么的愿望,却不知应该对十七岁的女儿说些什么。十七岁了,高一了,再过两年就该读大学了!可是还常常撒娇任性。在国外,如果父母将一个十七岁的女儿仍视为小女孩儿,她们是会向父母表示抗议的。而在中国,在城市,在许许多多的家庭,她们如果自认为已十七岁了是可以的。但若由父母指出她们已不是小女孩儿,她们就觉得委屈极了。觉得父母不爱她们了。外国的生活很优越。外国的孩子却不娇。中国普通的父母为了子女已经活得很不容易,类乎牛马一样辛苦,可是中国的子女在许多家庭中越来越娇得不像话了。这是自从他当了市长之后,头脑中诸多不解之谜中的一个。普通的老百姓都以为,当了市长省长的人,一定会对中国的事情明白不少。殊不知他的切身体会是——中国乃是地球上最大的一个不解之谜。当了市长想不通的事情反而更多了。
  
  眼前也是一个不解之谜。一个十七岁的如花似玉的少女,一个正背对着他的x或y。城市靠拢日本她会离家出走吗?她会成为“资本主义”的失足少女吗?她会去当侍者还是会去当时装模特?她会吸毒吗?她会宁肯消失在日本而不愿再做一位中国市长的女儿吗?
  
  他嗫嗫嚅嚅地望着她的背欲说无话。
  
  “您还有什么指示吗?”
  
  “……”
  
  “没有我读日语去了。”
  
  “去吧……”
  
  他感到自己对女儿也信任不起来了。结果还是他自己煮了牛奶。并将安眠药片碾成齑粉溶在牛奶中。
  
  “芸芸,我走了……”
  
  女儿故意用日语书挡住脸不看他。
  
  “牛奶我已经煮好,放在冰箱里。记住,你妈一醒就端给她喝。”
  
  “我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醒?”
  
  “那你到她身边看书。”
  
  “要不要我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她?”
  
  “会有这么一天!”
  
  “你们夜里癫狂,白天睡懒觉,我倒是成什么了?成小丫环了!”
  
  女儿嘟嘟哝哝地离开自己的房间,在他的督视之下,进入了她一向很自觉止步的家中“禁地”。
  
  他望着关上的门,心想,当初由于封闭私生活的意识作祟,拒绝了市委后勤管理处按照规定待遇应该公派来的一名佣人,真是一个大错误。
  
  走出宿区大院,他第一眼见到的是他发誓再也不愿见到的“东西”——他那辆黑色专车。它是日本货。上等的日本货。即使在日本,也是上等人才会拥有的上等货,是预料到中央将会下达红头文件限制各级公仆以公家名义进口外国车辆前进口的。它仅只为他的前任服役了半年,就开始由他所“专”了。前任满以为能够连任,却被幕后的几位“老家伙”小小地动作一番“调整”下去了。正所谓“前人栽树,后人纳凉”。最初他一看见它心理上总多多少少有点儿不自在,仿佛霸占了原本更应该属于别人的东西似的。那纯粹是知识分子的心理上常出现的微妙的小感觉。这会儿他一瞧见它就几乎两眼冒火!不,不是一瞧见它,是一瞧见那个替他开它的“东西”就几乎两眼冒火!在他眼中,它是已和他有了亲密情愫的。而小司机才是个“东西”!不,不是个东西!或者可以说是“不是个东西”的东西!
  
  爱屋及乌,恨鸟及林,此话不假。他一见到他的车,立刻就将头一扭,一扭之后又一扭——因为他又瞧见了不远处的一面巨大的广告牌。广告文字写的是——世界处处有公路,有路便有三菱车!三菱三菱,日本三菱,引导中国新潮流!
  
  广告牌也使他几乎两眼冒火!
  
  一夜之间,不知这座城市距离日本又近了多少海里?越接近日本,他心中越是觉得无着无落的。仿佛前景并非即将接壤的陆地,而是陆地的尽头,这座城市必定会在陆地的尽头坠落到宇宙的黑洞之中去似的。他简直就内心紊乱到了见不得听不得“日本”两个字以及一切可能使自己联想到日本的程度!尽管这座城市和日本的某座城市缔结了友好城的联谊条约。
  
  他低下头很快地走。
  
  “市长,市长,市长您别生我的气啦!我混蛋!我不是玩意儿!……我昨天那是由于喝酒了。否则我哪敢对您那样啊!您宰相肚里能撑船!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您骂我一顿消消气儿吧!我扇我自己耳光行不行?”
  
  小司机死皮赖脸地追上他,跟随着他,身前身后绕着他转,喋喋不休地做检讨。也不知是发自内心的还是装的。
  
  他哪那么容易就消了窝在心里的那股气啊!
  
  小司机真的扇起自己耳光来。
  
  然而他还是板着面孔不予理睬。
  
  走着走着他若有所思地站住了。
  
  “市长,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原谅我的,毕竟我为您开了将近一年车啊……”
  
  小司机误以为打动了他,一副痞相儿地讪笑了。
  
  他却转身往回走。
  
  “市长,市长您什么东西忘在家里了?公文包?您省走几步吧!我去,我去您家替您取……”
  
  小司机满脸谄媚,大献殷勤。他仍不予理睬。
  
  他走回到他的专车跟前,一拉车门,车门没锁,拉开了。
  
  “钥匙!”
  
  小司机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知他竟欲何为,更不敢稍有违背,乖乖地忙不迭地将车钥匙给了他。
  
  他依然板着面孔,从容不迫地坐入车内。坐在司机的位置上。屁股一沾坐垫,便娴熟而迅速地开动了车。
  
  “哎,哎……”
  
  小司机怔呆之际,他已将车开上了马路的快行线……
  
  一路之上,他的车好几次被由市民自觉组成的义务清扫队所阻拦。一种极大的积极性和热忱,从人们的每一张脸上呈现出来。许多单位临街的门面,都悬挂着两面旗帜。五星红旗和太阳旗。仿佛在这座城市,即将进行或正在进行两国第一号领导人的最高级会晤。而它关系到这座城市的市民们生活的最高利益,并且最终肯定能将这一利益带给他们。
  
  市长却丝毫也不感到安慰。更不觉得受到任何振奋或鼓舞。只有一种空前的迷惘和彷徨弥漫胸间,和一种于他而言前所未有的对群众场面的本能的厌恶。说要打死市长就真要打死市长,说烧飞机就真把飞机烧了。说载歌载舞当夜狂欢就冒雨狂欢,隔夜之间,说行动起来清扫城市就行动起来了并且这么的积极这么的热忱这么的情绪饱满这么具有义务感!一句话,说发疯就变得发疯了。说可爱就变得可爱了。说有觉悟就变得觉悟高涨了!从发疯到可爱,好比小孩子从哭到笑。那么从眼前的可爱到发疯呢?是否又会是转眼之间的事儿呢?
  
  他觉得他们此时可爱得陌生。可爱得令他发憷。可爱得根本无人也无法驾驭。
  
  而他的使命,又偏偏是应该驾驭他们。他们就像一匹,不,一大群驽马,而他是不情愿的骑手。由于昨天挨了他们的打,非但不情愿驾驭他们,简直就很畏怯他们。
  
  市立第二医院的医护人员们,以大大出乎市长意料的热情,和比他们的热情更多的诧异欢迎他的光临。他的光临也同样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当他告知他们自己要看望昨夜被烧伤的人们时,他显出了很尴尬的样子。似乎他来到的不是医院,而是监狱。他要看望的是罪大恶极的重犯。同时也是自己的直系亲属。
  
  闻讯而至的院长忙将他请到一旁,悄声说:“市长,他们昨夜……”
  
  他说:“我知道,我知道。”
  
  “有两名公安局的同志在他们的病房外把守着……”
  
  “这大可不必嘛!完全大可不必嘛!”市长将脸转向了医护人员们,“在极特殊的情况下,群众由于对情况不明了,发泄了一点儿群众情绪,不就是这个问题吗?细究起来,我有责任嘛!我向群众通报情况不及时嘛!”
  
  他的话说得相当宽宏大量。宽宏大量得竟首先使自己感动了。感动之余,竟认为自己来得对、来得好、来得及时了。他见有些人也被他的宽宏大量感动得泪水在眼眶打转儿。他获得了鼓励,继续对他们说:“我之所以经过市委而不入,直接到这里来,就是急于要向他们表明,责任应该由我承担嘛!我相信他们平时都是好的群众,好的公民嘛!悬在外边天空上那条标语大家肯定早都看见了——行动起来,清扫城市,让我们的城市干干净净到达日本。这才是更需要我们做的事情嘛!前方到站日本,市委和群众的大方向是一致的嘛!你们说对不对?”
  
  “对!”
  
  异口同声。
  
  人们鼓掌。
  
  泪水在眼眶打转儿的,哭了。不大容易被感动不大容易落泪的,也被感动也落泪了。
  
  一个小护士突然举臂高呼:
  
  “市长万岁!”
  
  那间非同寻常的病房里有一个人是她哥哥。
  
  于是人们跟着喊:
  
  “市长万岁!”
  
  他脸红了。
  
  “不要这样,同志们,不要这样。理解万岁。理解万岁!”
  
  于是人们就喊“理解万岁”。
  
  “同志们,”院长也产生了在这种时候非说几句话不可的冲动,“同志们,市长已经做了很重要的指示,我就不多讲了,只问一句——这样的市长,大家说好不好哇?”
  
  “好!”
  
  “那么,就让我们以实际行动落实市长同志的指示吧。一部分人,清扫本院卫生;一部分人,去清扫市内卫生……”
  
  把守在病房门外的公安局的两名便衣,一左一右各自伸出胳膊,拦住了在院长陪同之下的市长。
  
  “这是市长同志。”
  
  他们怀疑地上下打量市长。
  
  “真是市长同志。”
  
  这时,按照院长的吩咐,医院搞录像资料拍摄的两个人,肩扛摄像机随后而至。还跟来了几个被临时扯来帮忙拉线打灯光的人。
  
  两名便衣见这阵势,心内存着怀疑也不敢公然表示出什么怀疑了。他们立刻放下了胳膊,但都满脸的莫名其妙。
  
  市长发现楼梯拐角有两把笤帚,走过去一手一把抄起来,递给他们。
  
  “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帮着群众去清扫清扫市内卫生,啊?”
  
  他们默默接过笤帚,一声不吭地退到了一边。
  
  “市长同志,我们先进去,选好角度,然后您听我们讯号再往里进,行不行?”
  
  “行,行。”
  
  于是两个扛摄像机的人首先进入病房。
  
  病房内,十几个此处彼处缠着绷带或正打着吊针的人,如临大敌,目光惶惶,都以为接着进来的将是拎手铐向他们宣读判决书的人。
  
  “我说,咱们这是要上电视呀!”
  
  “罪名再大,不就是挨枪子儿的结果吗?干吗还要在电视上损害我们的公众形象啊?”
  
  “你这话问的,杀鸡给猴看呗!”
  
  “咱们他妈的被出卖啦!”
  
  “怨不得别人哇,谁叫人家动口,咱们动手呢!”
  
  “哥儿们,反正后悔也晚了。咱们可不能在公众而前太丢人呀!咱们唱《国际歌》吧!”
  
  “啊,唱《国际歌》?你看那儿!”以嘲笑的口吻说话的人,被烧伤的是脸部和头部,只有一双眼睛和俩鼻孔一张嘴露出层层绷带外。他指了指窗子。明朗的天空上,可以望见高悬着的大气球大标语——“还管咱们死的慷慨不慷慨啊!”
  
  “那也唱!不唱白不唱!阿q赴刑场的时候还唱‘手执钢鞭将你打’呢!”
  
  “有理!唱!唱!都唱!谁不唱王八蛋!死了也是王八蛋!是他妈的死王八蛋!”
  
  他们全都笑起来。经这一笑,死原本不过好比闹着玩儿的事儿似的。目光里便少了许多惶惶然。心里边儿也少了许多恐惧。
  
  于是他们一齐低声唱起了《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
  
  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
  
  ……
  
  扛摄像机的打灯光的忙于选角度,顾不上管他们唱不唱的。因为他们都想着死是一定的了,所以还确实唱出了点儿准备从容就义的悲壮意味儿。
  
  市长在病房外一听到他们唱《国际歌》,不免有些发急。尤其“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一句,使他联想到了早晨打到他家里的匿名电话。他怕正赶上他们唱“趁热打铁才能成功”一句时,自己刚好进去,被他们视为“铁”。那岂不是自讨苦吃?